2017年8月16日 星期三

0816急診

那些嫻靜的午後,在狹小的客廳中,我與哥哥睡著午覺。有時因為太熱我會醒來,但總是很快又能睡著。半夢半醒間,我會看到打著瞌睡的外婆,手裡握著扇子。隔壁臥房,我的父母也跟著睡午覺,整個屋子都跟著睡著。

微風吹著我裸露在棉被外的肢體,風掠過身體的感覺,就像羽毛輕輕搔著自己。而院子的鳥叫聲、蟬聲以及樹葉騷騷聲響,讓我幸福得喘不過氣。

那時,我是活在當下的,我的擔憂是多餘的,我的害怕是無理的。曾經,我也以為時間會過去,世上沒有永恆,但後來我發現,像這樣幸福的時刻,永遠不會離我而去。只要我閉上雙眼,只要我願意,我又能回到這些嫻靜的午後,不受一切紛擾,與我最愛的家人們睡著午覺。

如果我真的睡不著,我會悄悄地起來,可能去院子玩,觀察著別人家陽台的雜物(或偷看進他們的房廳),或在樹上爬,或在雜草中轉著圈,或是翻過牆,去不知名人士的田看著作物發呆。

也有可能,我會去飯廳,掀開防蠅的菜罩,一個人細嚼中午未吃完的菜。我常說我不愛吃美食,也鮮少說哪個餐廳好吃,那是因為外婆的菜,早已滿足我此生對食物的所有渴求,這是真切無比的評論,一點也沒有誇大。

兩天前,在安養中心外婆一個人躺著,她沒有睡著,在我走到她面前時,她已睜開雙眼看著我。一陣子沒有來了,我母親說,外婆又開始不能吃東西了,希望我能過去看她。

「今天星期幾啊?」
「星期天,星期日啊。」我微笑對外婆說。

就像那些嫻靜的午後都是星期日,只是那時沒有人受苦,而我們更是自由,不僅沒有病痛,也沒有多少責任。

外婆顯得更瘦了,但是牙齒仍然健全,髮絲依然茂密。摸著外婆的手,我有些心虛,我值得摸她嗎?她正受著苦,而我能做什麼?外婆的皮膚除了皺褶外,比起一般老人,更多了些皮屑,那是十多年前因水災產生的皮膚病所致,從那時手與腳總是脫皮,但只要不吃海鮮,狀況就會好些。

我習慣這樣粗糙的皮膚,我們常牽著手,我會閉眼感受外婆的手,不停地摸著。這只手,這雙手,安撫了我的童年,乃至我的靈魂,都被外婆的手碰觸過,我又怎麼會嫌棄這樣的手呢?又如何能放下?

除了更瘦外,外婆的精神其實還算好的。外婆不是個特別容易相處的人,她的個性很強,照顧她的看護來來去去可能近十個,而她的鄰居們,哪個沒跟她有摩擦呢?這些我都清楚,甚至母親也常被外婆折磨。但愛又如何能輕鬆呢?如果愛是那樣簡單,那樣輕鬆,那愛的價值又在哪裡呢?愛就是掙扎,就是磨合,就是完美的不完美,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。

「好苦啊…」
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
「想死,但走不掉。」

外婆的聲音很小,我卻聽得很清楚。不過外婆似乎以為我聽不懂,用食指比出死掉的動作。

我搖著頭笑著對外婆說:「奶奶,時候還沒到,再辛苦一下。」

我摸著外婆的頭,搔了搔她的頭髮,順順髮絲,外婆閉著眼任我撫摸。外婆器官的敗壞,緩而慢,卻不曾停過。

我真的理解外婆的痛苦嗎?我想像我最嚴重的生病經驗,還記得全身噁心想吐,頭痛欲裂,全身肌肉痠痛,動也痛,不動也痛,翻來覆去時,我記得我這樣禱告:「主啊,治癒我的病,帶走我的痛苦,或著帶我走吧。」是這樣的痛苦嗎?是吧。

但人又能如何分擔痛苦呢?我想著,當我們站在親人面前,看著他們受苦,我們的心痛,真的比得上他們肉體的痛嗎?我想像的痛苦,早已不復存在,可是眼前的外婆,可是確切正受著苦。我們是如何殘忍,像是飽食後的人,對著挨餓的人說,我懂你的感受。如果真得理解,又怎麼忍心說出這樣的話,又如何好意思與他們雙眼相視。但我又能如何去解決我眼前親人的痛,如何終結至愛所受的苦呢?

星期二,母親跟我說外婆可能不行了。外婆進進出出醫院、急診好幾回了,但這次醫生跟母親說,很有可能這兩天就會去世。腎衰竭,而尿液呈深茶色,腎功能已經不行了。如果還有家屬,請他們來見見病患。

醫生跟母親說了許多,但醫生沒跟母親說的是,如果外婆去世了,她的孫子也將跟著去世,他將不再是原本的他。他腦中童年的印象,有哪些不與外婆有關?如果外婆成了骨灰,他也將跟著化成塵埃,或許淚水能將他再次凝結,但他將不再是原本的他。如果外婆的心跳停止,他的血液也將不再流動,麻木將會籠罩他,主宰他,哪天或許他會走出來,可是他將不再是原本的他。

晚間,父親跟著哥哥站在外婆的病床前,我們沒有什麼說話,看護與母親亦然。外婆時不時會扭動,呼吸十分急促,意識仍然清醒,但卻難以表達。幾個月前,父親也住院,現在病人成了病床前探望的人,是不是年紀越大,醫院都將成為我們的歸宿?

哥哥同樣的沉默,但他的視線也一直停留在外婆身上,我在想,他是不是也跟我想起那些嫻靜的午後,想起那張他專屬的躺椅,想起午睡起來的水果盤。懶惰如他,外婆甚至還會將他的西瓜的子都挑掉,他還記得這些嗎?他應該還記得,因為他的眼神沒有游移,他可能遁入回憶之中,也可能正用力記著眼前的外婆,就如我一樣。

我走到病房的廁所,但我其實並不想上廁所,而是不早前,第一病床就一直傳出吵雜聲,我想看看這聲響的來源。某個男子不停地說著無聊的話,髒話甚至也跟著出來,似乎在說服著他的聽眾,他是擁有某種權力,某種凌駕生死的權力。他看起來比他的聲音更老一些,大概也將近60歲吧,那他該知道打擾哀默的人將會不得安息,他該知道有天他也會說不出話來,不會是因為他不想說,而是因為他不能說。但為什麼他坐在病床前,能視若無睹床上正受苦的人,而能繼續沉溺在自己的話語之中呢?

走到廁所,我忍不住流出了一些淚,跟早上一樣,我用自來水沖洗臉部,用衛生紙壓著眼睛,深呼吸,直到我不再想哭。想著剛剛那個男子,為什麼如此無憂?想著今早滑過IG上許多在享樂的人,為什麼他們如此無憂?還是他們其實也充滿憂慮,正如我一樣,而我們的憂慮蒙蔽了我們,以致我們看不見彼此的憂愁?

回家後,我仍想著外婆。想著此刻的外婆仍然在病床上掙扎;也想到兩天前的外婆,跟我說想喝水蜜桃汁的外婆。還有更健康的外婆,那是在那些嫻靜午後打著瞌睡的外婆,有時外婆是睡在我眼前的那張椅子上,有時她是坐在我旁邊,而我的頭是枕著她的腿,那時我們沒有人受苦,也更自由,沒有病痛,也沒多少責任,就只是睡著。偶爾我會醒來,但很快地,我又會睡著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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