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嫻靜的午後,在狹小的客廳中,我與哥哥睡著午覺。有時因為太熱我會醒來,但總是很快又能睡著。半夢半醒間,我會看到打著瞌睡的外婆,手裡握著扇子。隔壁臥房,我的父母也跟著睡午覺,整個屋子都跟著睡著。
微風吹著我裸露在棉被外的肢體,風掠過身體的感覺,就像羽毛輕輕搔著自己。而院子的鳥叫聲、蟬聲以及樹葉騷騷聲響,讓我幸福得喘不過氣。
那時,我是活在當下的,我的擔憂是多餘的,我的害怕是無理的。曾經,我也以為時間會過去,世上沒有永恆,但後來我發現,像這樣幸福的時刻,永遠不會離我而去。只要我閉上雙眼,只要我願意,我又能回到這些嫻靜的午後,不受一切紛擾,與我最愛的家人們睡著午覺。
如果我真的睡不著,我會悄悄地起來,可能去院子玩,觀察著別人家陽台的雜物(或偷看進他們的房廳),或在樹上爬,或在雜草中轉著圈,或是翻過牆,去不知名人士的田看著作物發呆。
也有可能,我會去飯廳,掀開防蠅的菜罩,一個人細嚼中午未吃完的菜。我常說我不愛吃美食,也鮮少說哪個餐廳好吃,那是因為外婆的菜,早已滿足我此生對食物的所有渴求,這是真切無比的評論,一點也沒有誇大。
兩天前,在安養中心外婆一個人躺著,她沒有睡著,在我走到她面前時,她已睜開雙眼看著我。一陣子沒有來了,我母親說,外婆又開始不能吃東西了,希望我能過去看她。
「今天星期幾啊?」
「星期天,星期日啊。」我微笑對外婆說。
就像那些嫻靜的午後都是星期日,只是那時沒有人受苦,而我們更是自由,不僅沒有病痛,也沒有多少責任。
外婆顯得更瘦了,但是牙齒仍然健全,髮絲依然茂密。摸著外婆的手,我有些心虛,我值得摸她嗎?她正受著苦,而我能做什麼?外婆的皮膚除了皺褶外,比起一般老人,更多了些皮屑,那是十多年前因水災產生的皮膚病所致,從那時手與腳總是脫皮,但只要不吃海鮮,狀況就會好些。
我習慣這樣粗糙的皮膚,我們常牽著手,我會閉眼感受外婆的手,不停地摸著。這只手,這雙手,安撫了我的童年,乃至我的靈魂,都被外婆的手碰觸過,我又怎麼會嫌棄這樣的手呢?又如何能放下?
除了更瘦外,外婆的精神其實還算好的。外婆不是個特別容易相處的人,她的個性很強,照顧她的看護來來去去可能近十個,而她的鄰居們,哪個沒跟她有摩擦呢?這些我都清楚,甚至母親也常被外婆折磨。但愛又如何能輕鬆呢?如果愛是那樣簡單,那樣輕鬆,那愛的價值又在哪裡呢?愛就是掙扎,就是磨合,就是完美的不完美,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。
「好苦啊…」
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
「想死,但走不掉。」
外婆的聲音很小,我卻聽得很清楚。不過外婆似乎以為我聽不懂,用食指比出死掉的動作。
我搖著頭笑著對外婆說:「奶奶,時候還沒到,再辛苦一下。」
我摸著外婆的頭,搔了搔她的頭髮,順順髮絲,外婆閉著眼任我撫摸。外婆器官的敗壞,緩而慢,卻不曾停過。
我真的理解外婆的痛苦嗎?我想像我最嚴重的生病經驗,還記得全身噁心想吐,頭痛欲裂,全身肌肉痠痛,動也痛,不動也痛,翻來覆去時,我記得我這樣禱告:「主啊,治癒我的病,帶走我的痛苦,或著帶我走吧。」是這樣的痛苦嗎?是吧。
但人又能如何分擔痛苦呢?我想著,當我們站在親人面前,看著他們受苦,我們的心痛,真的比得上他們肉體的痛嗎?我想像的痛苦,早已不復存在,可是眼前的外婆,可是確切正受著苦。我們是如何殘忍,像是飽食後的人,對著挨餓的人說,我懂你的感受。如果真得理解,又怎麼忍心說出這樣的話,又如何好意思與他們雙眼相視。但我又能如何去解決我眼前親人的痛,如何終結至愛所受的苦呢?
星期二,母親跟我說外婆可能不行了。外婆進進出出醫院、急診好幾回了,但這次醫生跟母親說,很有可能這兩天就會去世。腎衰竭,而尿液呈深茶色,腎功能已經不行了。如果還有家屬,請他們來見見病患。
醫生跟母親說了許多,但醫生沒跟母親說的是,如果外婆去世了,她的孫子也將跟著去世,他將不再是原本的他。他腦中童年的印象,有哪些不與外婆有關?如果外婆成了骨灰,他也將跟著化成塵埃,或許淚水能將他再次凝結,但他將不再是原本的他。如果外婆的心跳停止,他的血液也將不再流動,麻木將會籠罩他,主宰他,哪天或許他會走出來,可是他將不再是原本的他。
晚間,父親跟著哥哥站在外婆的病床前,我們沒有什麼說話,看護與母親亦然。外婆時不時會扭動,呼吸十分急促,意識仍然清醒,但卻難以表達。幾個月前,父親也住院,現在病人成了病床前探望的人,是不是年紀越大,醫院都將成為我們的歸宿?
哥哥同樣的沉默,但他的視線也一直停留在外婆身上,我在想,他是不是也跟我想起那些嫻靜的午後,想起那張他專屬的躺椅,想起午睡起來的水果盤。懶惰如他,外婆甚至還會將他的西瓜的子都挑掉,他還記得這些嗎?他應該還記得,因為他的眼神沒有游移,他可能遁入回憶之中,也可能正用力記著眼前的外婆,就如我一樣。
我走到病房的廁所,但我其實並不想上廁所,而是不早前,第一病床就一直傳出吵雜聲,我想看看這聲響的來源。某個男子不停地說著無聊的話,髒話甚至也跟著出來,似乎在說服著他的聽眾,他是擁有某種權力,某種凌駕生死的權力。他看起來比他的聲音更老一些,大概也將近60歲吧,那他該知道打擾哀默的人將會不得安息,他該知道有天他也會說不出話來,不會是因為他不想說,而是因為他不能說。但為什麼他坐在病床前,能視若無睹床上正受苦的人,而能繼續沉溺在自己的話語之中呢?
走到廁所,我忍不住流出了一些淚,跟早上一樣,我用自來水沖洗臉部,用衛生紙壓著眼睛,深呼吸,直到我不再想哭。想著剛剛那個男子,為什麼如此無憂?想著今早滑過IG上許多在享樂的人,為什麼他們如此無憂?還是他們其實也充滿憂慮,正如我一樣,而我們的憂慮蒙蔽了我們,以致我們看不見彼此的憂愁?
回家後,我仍想著外婆。想著此刻的外婆仍然在病床上掙扎;也想到兩天前的外婆,跟我說想喝水蜜桃汁的外婆。還有更健康的外婆,那是在那些嫻靜午後打著瞌睡的外婆,有時外婆是睡在我眼前的那張椅子上,有時她是坐在我旁邊,而我的頭是枕著她的腿,那時我們沒有人受苦,也更自由,沒有病痛,也沒多少責任,就只是睡著。偶爾我會醒來,但很快地,我又會睡著。
生命是一條河,我累了,不願再逆流而上,就順著吧,看它帶我去哪,我不願再拼命掙扎,讓我太專注於生存,而忽略身邊的景,那些流過我的人,就這樣吧,讓河水帶我去我該去的地方,在那裡,或許我會找到,消失的卡路里。
2017年8月13日 星期日
[Book]戰鬥飛行員
短評
我看過的書,要嘛是保持全新,要嘛是充滿摺痕,而這本書屬於後者。對於安東尼‧聖艾修伯里,大部分的人或許只知道他是<小王子>的作者,對於他的生平不見得理解,但是除了作品,他的人生規劃卻是我也喜歡他的原因之一。
不過我並不想多談他的人生,所以這段就這樣吧。
這個作品充滿了對於戰爭的諷刺與疑問,對於既定的世界規則,他也一併質疑,生與死在書中像是日常,確實如此,如果戰爭發生時,而死亡也只是一個數字統計,哪值得一提。另外書中現實與作者內心的想法,伴隨著回憶,卻毫無脫出感,反而一氣呵成,常看得令我佩服乃至動容。
對於戰爭的諷刺是,因為我們知道戰爭發生了,我們也盡力讓戰爭像戰爭,即使時常我們覺得當下的行為很荒謬,但是身為在戰爭中的「大人」,我們得維持戰爭的樣貌。這種想法,其實放諸日常生活各處都是,大家都在演一齣戲,而且演得很認真。
對於所愛的人死亡的描述,在萬象[1996]出版(之後略提版本)的30頁這描述的特別動人,當愛人死後,其實他瞬間與我們毫不相關了,死亡立刻見夠了一種全新的關係網。書的頁數相同,但書的意義不同了。你懷念他,想像它需要你,但他卻再也不需要你了。你們固定見面的日子,現在是一片空白-而你的朋友到了葬禮次日才算真正的逝去,你被寂靜包圍,此時他會完全地出現,如他以前一樣,藉著你的實質存在。此時你才能放聲大哭,因為他離去了而你無法挽留。
另外對於啟發,作者的看法是,沒有一個事件能讓我們內在突然鉅變。確實存在乍然的啟發,但他是在漫長漸進的準備之後,就像你一點一點的學習語言文法,有一天一首詩打動了你的心,但那是你之前累積所致。所以在飛機上作者得到的啟發,他也認為,一定是因為他一直搬著大石去建造那無形的建物,不斷辛苦累積的成果。
另外作者的一個感觸於80頁所說的,確實也是我所想的:「...只有在那床上,我才能在一整天的操勞後,沉澱在全身放鬆的幸福中。...在白天,我的身體不屬於我,完全部屬於我,它的每一部分都得隨時接受徵募...」
另外重複之前戰爭與死亡的諷刺,在96頁是這樣說的,你的死影響不了什麼,打敗仗也無可避免。但戰敗需要死亡來彰顯才會恰當。一定要有讓人哀傷的事,你的角色就是去「成仁」。
在102頁作者描述了文明、愛與其產生的「距離感」,這種體會是非常深刻而獨特,借由文明或是愛,我們產生了與他者的差異,而這份差異讓我們更加靠近,如果沒有距離,又如何能靠近呢。接著他批評某些文學彰顯「逃避」的必要,說藉旅行來尋找距離感是行不通的,因為距離是找不到的,消遁於無形,而逃避從來莫知所終。人覺得一定要去競賽、去北極圈、去發動一場戰事好讓自己感覺存在時,這人正是在牽動那條自己跟其他人、跟整個世界連結起來的牽繩。
在164頁,作者提到,你的存在是因為你的行為而非你的身體,身體只是附屬於你,而並非你。這樣的想法對於唯物論者或許是極其排斥的,但是當緊急情況發生時,我們確實會忘掉自己的身體,而以行為去成就自己,在這種時刻,你以自己去交換其他事情,也不覺得有何損失。
在167頁接續這樣的想法:「人是不會死的。人總以為自己害怕的是死亡,但是他所害怕的只是那未可知。人害怕的是他自己不是死亡,在即將死亡時你所面臨的不是死亡。當身體進入死亡狀態時,人的本質就會顯現。人類就是一個結,一張網,然後所有人與人的關係全繫在裡面。只有這些人與人的關係才重要,身體只不過像是沒有人要的破壺瓦罐。沒有一個人臨死時還想著自己,從來沒有!」
另外對於開創者的崇敬,對於「第一位」的崇拜,作者這樣認為,勝利是屬於建立教堂的人,而不是那些只想在裡面謀求一職的人。作者會如此說,是因為在208頁時,他開始自省,在法蘭西的文明中,他是否也只是其中的眾生者之一,而不是開創者。就像在船上,乘客利用船,卻不回饋,而在某個文明中的我們,是否也是如此,那當船受暴風雨襲擊後,我們又有何資格大聲喊叫呢?
最後作者認為自己的文明-基督文化,使人類在人之中一律平等,人之間相互尊重,是因為每個人都是上帝的使者,人也不能奴隸人,因為一個人再如何偉大,都不可以傷害一個使者。對於人的尊敬,不代表向個人的卑微區服,因為對方也並非因個人受尊敬,而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上帝的使者。這樣的想法其實完整詮釋基督文化的善,但道德上將會碰到「上帝已死」的問題。不過我並不想評判這個想法。
[Book] 夜行動物
短評
不得不說,夜行動物不論是電影亦或是原著小說,都十分令人驚艷。交錯的手法或許老套,但是卻將作者欲達到的效果,發揮得淋漓盡致。故事中的懸疑,與女主角的反思,令讀者(我)跟著膽戰心驚,而當我沉迷於書中的小說時,卻也漸漸忘了我自己也是在看一本小說,而將情感完全投入其中。
如果近期想要閱讀一本娛樂性小說,我想,我會毫不猶豫推薦給你吧。
[Book] 叫我自己親愛的
短評
瑞蒙‧卡佛不是我最愛的作家,但卻是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,他的個人風格很強烈,主題都關於日常生活。這本書雖然副標題是「瑞蒙‧卡佛談寫作」,但其實並不只如此,或者說他確實在談寫作,但其實多是評論某些作品,然後加入自己對於寫作的想法。另外我十分喜歡瑞蒙‧卡佛對於自己生命經驗的分享,對於自己父親以及家庭的想法,另外也有篇章寫道他對於幾位朋友的感受,那些都真切而不過份,這些是我喜歡的部分。
訂閱:
意見 (Atom)


